周杉是一家三甲醫院的眼科醫生,在一周前被派去支援呼吸內科,和他同時去支援的,還有骨科、風濕免疫科、內分泌科、血液科等各個科室的同事。他們在呼吸科醫生的指導下,迅速上崗,開始收治新冠病人。
“現在病人只剩下了一種,就是肺部感染+合并癥的病人。內科也只有一個科室,那就是呼吸內科。”他告訴我。
資源優渥的城市,捉襟見肘的鄉鎮,情況是類似的。在竭盡急診、呼吸科、重癥的資源之后,醫院都不得不打破界限,緊急培訓,讓沒有接觸過肺炎病人的“新手”們迎戰奧密克戎這場狂烈的、我們沒有準備好的風暴。一位江蘇地方醫院的心內科醫生告訴我們,他們科室收治了很多的肺炎病人,“都去當呼吸科醫生了。”一位山西縣級醫院的醫生說,外科的醫生停了門診去急診輪班,收治病人。一位在山東煙臺工作的生殖科醫生告訴我,她也即將被派去支援呼吸科。
周杉一開始抱有僥幸,他以為自己支援的病區病人癥狀比較輕,但在上班的第一天,他做了自己學醫多年來的第一次真人心肺復蘇(CPR),和幾個同事輪流按壓了將近一個小時,但那位63歲的女病人還是離開了,他一直記得那個心電圖變平的瞬間。
對于康復的人們來說,生活正在回歸久違的正常。但對于艱難維系的醫院和醫護人員來說,重癥和死亡高峰還沒有過去,周杉們所經歷的,也許正是這場戰役最慘烈的部分。
以下是他的講述:
1
我在這家醫院工作了半年左右,一直在眼科門診,做小朋友近視、弱視或者斜視方面的治療。12月25號晚上突然收到主任通知,要去內科的病房支援,26號我交接了一下眼科這邊的工作,暫停了門診,27號過去的。
我不清楚具體抽調了多少醫生,但每個科都調了醫生,包括風濕免疫科,因為呼吸內科的醫生根本不夠。我感覺抽調的年輕人比較多,也許因為醫學生本科的時候是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一起學的,實習的時候這些科室也都會輪一遍,那老大夫可能沉在自己的科室十幾二十年了,對內科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新醫生反倒還有一些記憶和優勢。
我最開始被通知分配到內分泌了,心中還比較輕松,印象里內分泌的病人的病情都比較輕,想著應該能比較輕松地handle住。但是第一天去了才發現,現在還哪分什么內分泌科、消化科還是呼吸科?,F在的內科只有一個科室,那就是呼吸內科,病人也只剩下了一種,就是肺部感染+合并癥的病人。這個病區是一群內分泌醫生對呼吸科病人進行治療,里面還混了些外科和眼科醫生。
其實不只是內科要收治肺炎病人,因為我的同學分布在各家醫院,所以我也相對互相了彼此的情況。有些醫院現在就是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就是呼吸科的醫生分散開來,到各個病房去,有些(其他科室)病房索性就改名為呼吸科病房了。一些其他科室雖然還是自己的名字,但是收治的病人也都是肺炎病人,比如說我知道的一家醫院,已經開了17個呼吸內科的病區了,就是這么多人。
©人民視覺
現在的壓力就是從發熱門診過渡到急診和內科,我之前在發熱門診值過班,12月7號政策放開之后,發熱門診的病人會特別的多,因為大家都發燒了,也有一點恐慌,并且沒有這個退燒藥,所以大家都來發熱門診取藥或者進行一些治療?,F在發熱門診的量其實是在逐漸地減少,取而代之的就是發熱之后,有一部分有基礎病的老年人或者不太健康的人進展成了肺炎啊,或者一些其他基礎病啊,這些人可能對于急診內科的需求會更大一些。
我的這個病區有40張病床,基本上全院的內科病房都是滿的,除了心內科會空幾張床,因為要給一些冠心病、心梗的患者留一些床位,其他的基本都滿了。
2
我們進行了一些培訓,呼吸科主治醫師給我們發一些學習資料,比如說有創呼吸機和無創呼吸機怎么使用,碰到心衰應該怎么去處理,這個肺炎到底進展到哪一步了,影像學檢查和他的體征相應關系,還有藥物的劑量,下一步要該做一些什么樣的檢查,基礎的知識我們肯定是有,但就是沒那么熟練了。好在我們上面還有呼吸科主治醫生,他會一邊培訓我們,一邊給我們下具體的指令,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做,我們有不會的也可以去問,目前來講壓力會小一些。
我們這個病區大概70%以上是80歲以上的老人,也有那么幾位六十到七十之間的,大家的情況都還是比較嚴重的,對醫生來講也很棘手。
圖片來自周杉的小紅書賬號:北大眼健康D博士
其實第一天去上班沖擊就比較大。我學醫八年,上一次目睹病人死亡還是5年前實習時見到的血液腫瘤病人和肺癌病人。但這次第一天上早班,就有一位63歲的病人不行了。她肺炎伴有嚴重的糖尿病,血氧一直在掉,我們做了插管,但是氧飽和度還是上不來,那個心電圖已經平了。那是我第一次做真人CPR(心肺復蘇),我們幾個人輪著按壓了將近一個小時左右,那個心電圖又開始跳了,但是她那個肺已經吸不進去氧了,家屬放棄了有創搶救,她撐了幾個小時之后,人還是走了。另一位去世的病人是隔壁組的,是下午的同事說一個老爺子走了,我只見到了家屬來辦理手續。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你不會太注意自己內心里面的感受,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過后才會覺得,已經有很久都沒有過這種經歷了。有一些之前就在內科搶救室待過的醫生,他可能適應比較快,但像我一直在眼科,基本上沒碰到過病人直接走了的這種情況,還要直接上手去搶救,以前沒有過這種壓力,這次可能壓力給到你,你也只能去做這個事。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心電圖變平的那個瞬間,眼看著她心跳就沒有了,對嗎?然后你也無能為力,雖然明面上是家屬放棄了有創搶救,但誰都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即便有創搶救了,大概率也是救回不來的,徒增痛苦而已。雖然是家屬做了決定了,但是根本上還是你救不回來了,家屬才這樣選擇的。
可能只有我們這種“菜鳥”還有這種感受。待得更久一點的醫生,他們可能已經經歷過很多次類似的場景了,碰到事情都很果斷沉穩。也沒有太多情緒上的表現。而且他們真的太忙了,如果值班的話,要從今天早上9點待到明天早上9點,但是如果交班不順利,病人還有很多情況的話,就可能要待到第二天的下午,感覺大家都是在忙忙忙。
3
我主要負責兩個病人,一位是84歲的老爺爺,一位是82歲的老太太,都是白肺。12月30號的時候老太太情況一直不太樂觀,嗓子里卡痰,吐不出來,做了霧化血氧又掉到80%。老爺爺還行,治療之后喘得輕了些。病人的家屬都是中年男人,頭發白了很多,我去查房的時候看到一位家屬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早上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兒子頭上的白頭發,有些閃光。我知道兒子們都是剛剛陽康,也很不容易。
圖片來自周杉的小紅書賬號:北大眼健康D博士
我本來以為老爺爺能挺更長時間,但是1號的時候,老爺子先走了。3號的時候,老太太也走了?,F在一個病床空出來,很快就會有新的病人住進來,那天我去查房的時候,12床已經是一位新的老太太,她看著比之前那位老太太要精神一些,希望她能熬過去活下來。
我們的支援初步定是一個月,一個月之后呢,如果確實控制得比較平穩了,峰值下來了,大部分支援的醫生都會回去。但如果醫院仍然是處于一個壓力越來越大的緊繃狀態,那可能還會延長吧,目前從統計上來看,并沒有到最高峰,仍然是在逐步增加的一個狀態,排隊等著住院的病人很多。
前幾天我幫著另外一個組的老師去搶救室推一個病人上來,50來歲的一個兒子推著80歲老媽,沒有其他的家人,兒子拎著大包小包,他一天沒有吃飯了,一直在搶救室門口,他跟著我們,一路上一邊哭一邊說,能不能幫幫她啊,他媽媽是一個老知識分子,就想走得有尊嚴一些。當時我看著就挺難過的。我們每天接觸的都是這樣的病人。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醫療資源不太夠,因為確實是大家想去治療那么多病人,但是沒有那么多床位,即便進來了之后,沒有那么多呼吸機。
我有一個親戚之前給我發微信,說家里老人肺炎,在縣里醫院治療,上了呼吸機,問能不能幫忙轉到我們醫院。我當時建議他先不要轉院,因為大醫院目前的救治能力不見得比他現在所在醫院更加優秀,首先大醫院現在的呼吸機難搶,只有經過評估的危重癥患者才能用得上,另一方面由于氧氣需求量過大,平均到每個人的氧流量出現了受限的問題。另外就是醫生,大醫院的呼吸科醫生已經瓜分完畢,入院后和你一起對抗疾病的醫生有可能是其他很多內科,其至外科醫生在呼吸科醫生的指導下幫助完成的,這樣的醫療條件和專業的呼吸科醫生直接診療相比,還是有差距的。
12月31號的時候,我回了一趟眼科,其實本來沒排班,但因為一些小朋友要復查眼軸,我就又回去坐了一天門診。你就看到那些小朋友嘰嘰喳喳進來出去,充滿了好奇心和活力,家長看上去有點無奈。如果是一周前,我可能會覺得小朋友精力真好,家長可真累,但現在覺得很不一樣,覺得那是一種治愈,一種更歡快、活潑一些的生命力,雖然我年齡也不是特大,但是看到那些小孩還是覺得真好。
在內科病房上了幾天班之后,我感覺很多丟了的內科知識回來了很多,比如說我看一些內分泌的大夫對于血糖控制的方法就是超過了我之前的認知。之前我手術前查血糖,我可能需要請一個醫生過來幫忙會診,但這次之后,大多數的血糖調整就不太需要他們再過來指導。
最近覺得很開心的事情是,有一個80多歲的老爺子,真的從不行變得行了,不是我負責的病人,是我們組其他醫生負責的。他來的時候是白肺,來的時候癥狀很重,后來治療之后慢慢能夠坐起來,然后能夠下地走動,又能進食了,現在這個監護、吸氧全都不用了,可能再過幾天,他就能回家了。